
水均益,中國中央電視臺新聞頻道記者、主持人。
蘭州大學是中國離火車站最近的大學。從火車站往北走幾百米就是天水路十字,過了這個路口,往前幾十米就是蘭大本部正門,往東就可以進入蘭大家屬院。
天水路十字對于水均益來說,再熟悉不過。他不僅是蘭大外語系1980級的學生,他還是蘭大子弟,曾經住在蘭大家屬院里。他父親水天明是蘭大俄語教授,伯父水天同是蘭大英語教授,著名翻譯家。上溯至民國,他祖父水梓是享譽西北的教育家,曾任甘肅文化廳廳長。教書育人——這曾是水家作為世代書香門第的標志,但當水均益大學畢業(yè)后,家人希望他留在蘭大當老師時,他卻堅決要離開蘭州,或者說,離開知識分子家庭。生于1963年的水均益,從出生到“文革”結束,知識分子家庭給他帶來的是從未逃脫的政治壓迫和心理陰影。1949年之后的歷次運動中,都有他們家人受迫害的份兒。他堅決不想再當老師——這一知識分子的典型職業(yè)。這個從天水路十字“逃出”的水姓少年,到北京做了編輯記者,10年后,卻意外成為這個書香門第里最有名的人。
我在1999年成為蘭大的新生,入學十幾天就碰上90周年校慶。水均益作為著名校友被請回來致辭。蘭大體育場內,水均益的上臺獲得了那場烈日之下的校慶大會最熱烈的掌聲。那是他如日中天的時候,觀眾們習慣了在電視上看到他與各國政要名流對話,看到他出現(xiàn)在中國記者極少出現(xiàn)的戰(zhàn)場上。他在1998年出版的《前沿故事》也成了暢銷書。
演講后,校團委的領導隨機叫了中文系4個同學“護送”他去學校餐廳,其中就有我。我們像貼身保鏢一樣,幫助他從蜂擁而上的人群中擠出來。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個幾乎要尖叫起來的女生硬塞給我一個筆記本,希望拿到一個簽名。這是我頭一次離名人這么近,擠出人群后,我忽然開口問了水均益一個問題:你怎么看名人呢?人群依然混亂,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就匆匆鉆進餐廳。
2013年冬天,我作為記者見到了他。采訪是在他家小區(qū)一家餐廳的休息室進行的。我的第一個問題就是14年前他沒來得及回答的那個問題。
“這個問題有兩個解答!彼嫖醇铀妓骶突卮鹆宋,顯然他已經思考過多次。
2013年9月已滿50的水均益成為名人好多年。他人生最大十字路口出現(xiàn)在20年前。1993年,當他從宣武門西大街的新華社總社門口出發(fā),往西北方向穿過好幾個十字路口去往復興門外大街的中央電視臺,錄制一檔叫《東方時空》的全新電視節(jié)目時,他的命運徹底被扭轉了。NBA球星麥克格雷迪描述他30秒里得到13分的經歷時用過一個比喻:那個時刻,在我面前,籃筐變得像海洋,怎么投怎么有。對于1993年的水均益來說,他眼前的道路也突然變得像海洋。新創(chuàng)辦的早間節(jié)目《東方時空》,幾乎每個話題都能成為人們的談資,做新聞像將籃球投入海洋一樣的籃筐,沒有太多束縛,怎么投怎么有。這是他成為“名人”的起點,也是中國電視新聞改革的節(jié)點。
孫玉勝,《東方時空》創(chuàng)始人之一,寫過一本《十年》。他發(fā)現(xiàn)一個有意思的“十年”現(xiàn)象:1973年,彩色電視在中國正式試播;1983年,中國電視第一輪改革“元年”,“第十一屆全國廣播電視工作會議”在北京召開,這次會議出臺了一項決定——四級辦電視臺,電視開始遍及全國,中國收視率最高的電視節(jié)目——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在這一年開播;1993年開播的《東方時空》改變了整個電視新聞的語態(tài),對中國電視新聞的影響延續(xù)至今;2003年,央視新聞頻道開播,這讓水均益和同事在10年前給《東方時空》的“焦點時刻”提出的那句“24小時等你”不再是一句“空談”,而新聞頻道開播的一個重要契機是這年春天開打的伊拉克戰(zhàn)爭!耙晾藨(zhàn)爭是我事業(yè)的巔峰!彼嬲f。
2013年,水均益又回了一次伊拉克,對伊拉克戰(zhàn)爭進行10周年報道。這次伊拉克之行讓他感覺非常糟糕。他看到戰(zhàn)爭毀掉了一個國家。“這種毀滅還不是斷壁殘垣,而是整個國家的國民性!彼e了一個例子,80年代,他的新華社同事被伊拉克官方請去參加阿拉伯世界的一個峰會,坐的是頭等艙,住的是五星級酒店,這都是伊拉克方面免費提供的,伊拉克是當時中東最富有的土豪,光是給與會每個記者的“零花錢”就有1000第納爾(當時相當于3000美元),“要知道,新華社當時的中東駐外記者每個月才100美元!钡,2013年水均益和他的同事在機場入關時被百般刁難,只因沒能及時遞上100美元“好處費”。此后,他們在伊拉克的拍攝行程,全都需要錢來打通。“這就是戰(zhàn)爭帶給一個國家的浩劫。”水均益說他特別不喜歡說教,但他想對那些潛在的狂熱分子說,“中國千萬別輕易言戰(zhàn)!
“我現(xiàn)在對歷史和哲學更感興趣,甚至更關心宇宙。”水均益說,“可能跟年齡有關,盡管我依然認為我是年輕人,但這是一個無法逃避的自然過程,你到了這個年齡就會想這些,我對死亡的思考也比以前多!
他最早感受到死亡是在1973年!叭绻覜]記錯的話,我爺爺是在大年初二,在新年的爆竹聲中,郁郁而終!彼嬲f,“他曾經是一個聲名卓著的官員、一個學富五車的泰斗、一個著名的教育家。但我那時沒有這個概念,我當時只是覺得他是一個非常可憐的幾乎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的糟老頭!
那是蘭州水家的黑暗年代。水均益經常被胡同里的孩子們拿著磚頭在屁股后頭追著打,因為他是地主水梓的孫子。每逢街道上搞運動的時候,甚至開展大掃除,需要有人被批斗,“我就看見我爺爺奶奶戴著高帽子被推到臺上去,家人被要求到現(xiàn)場看,我站在那,抬不起頭來,覺得自己也是個壞人!
“我到小學三年級都不能加入紅小兵,”水均益說,“上大學時才入的團,都是因為家庭成分不好!
1977年恢復高考成了許多壓抑的年輕人命運的十字路口,大家擠破頭皮,希望搭上開往美麗新世界的班車。1980年,水均益考入蘭州大學外文系,那年他16歲,“班上有比我大20歲的同學!
1980年代的最初4年,是他的美妙時光!澳钦媸顷柟鉅N爛的日子,我那時候是一個想入非非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學生,覺著世界將是我的,覺著一切都是可能的,覺著所有的女孩都可能愛我的。”說到這里,水均益哈哈大笑起來,“我現(xiàn)在有的時候,恍惚之間,在似夢非夢的時候,能夠回想到那個時候的狀態(tài)!贝丝,他的手機響了,他看都沒看就迅速按掉,你能感受他已經沉入時間之河的美妙回溯之中,不能被打斷,“我家住在蘭大,到了禮拜天,會睡個懶覺,我住的房間的窗外呢,學校的喇叭里面,會放類似于‘我們的理想,在希望的田野上……’”他不是說歌詞,而是情不自禁地唱了起來,“就是這么一個場景,那是一個無比快樂、充滿了希望的光明時刻!
如今的年輕人對快樂已經習以為常,以至于對苦難經歷瞠目結舌。水均益不認為這有什么,“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運,到了一定年齡后,他們會回過頭去看的,人類發(fā)展就是這么過來的,兩代人之間不可能毫無關系!
1963年,水均益出生在自家的祖宅水家花園時,口中已經沒有了金湯匙。這個國家處在饑荒年代的尾巴上,“蘭州人剛剛不用去挖野菜吃”,但饑餓感還是經常出現(xiàn)在他的頭腦里。饑餓——這也是一代人的命運。他們家會用5斤白面去換10斤玉米面,為的是能讓家里的口糧延續(xù)得稍微長點!艾F(xiàn)在別人跟我說,吃點粗糧好,吃點玉米面好,我堅決不吃,”水均益說,“我早就吃得夠夠的了!
對于食物的感情成為了這一代人價值觀中重要的評價砝碼。所以,袁隆平成為了那個時代的英雄,他成為了中國人可以養(yǎng)活自己的標志。
袁隆平在2011年由國務院新聞辦拍攝的中國國家形象宣傳片里出現(xiàn)。他成了他所在行業(yè)的惟一代表。傳媒行業(yè)的代表有4位:陳魯豫、水均益、敬一丹、白巖松。“當時,我就帶了兩套服裝去,拍了一個多小時,也不知道會在哪兒播放。”水均益說。
隔了一段時間,水均益從新聞上看到,中國國家形象宣傳片被拿到美國紐約時報廣場的大屏幕去放,這一次,他出現(xiàn)在了“世界的十字路口”。
2013年,一部叫《中國合伙人》的電影走紅,幾乎成了“中國夢”的代言。這部電影的一張海報上,黃曉明、鄧超、佟大為3個主演,穿著80年代的服裝,蹲在霓虹璀璨的紐約時報廣場。
這樣的照片能讓你產生穿越感,就像水均益在采訪中所感嘆的,我們是怎么忽然走到今天的?今天的我們怎么曾經有過那樣的生活?這就是生于1963年之人的人生,他們被命運選擇,穿過西方人需要經歷500年的50年,穿過叢林一般密集的十字路口,來到今天。“不可思議,”水均益說,“但又無比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