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泰山上，隨處都可以碰到挑山工。他們肩上搭一根光溜溜的扁擔(dān)，扁擔(dān)兩頭的繩子掛著沉甸甸的貨物……”作家馮驥才于20世紀(jì)80年代寫的《挑山工》里這樣寫道。這么多年過去，挑山工還好嗎？

　　出發(fā)送貨前，我自告奮勇要挑一段，便像舉重一樣擺好準(zhǔn)備的架勢。發(fā)力，不行，再發(fā)力……試了幾次，貨物好似生了根，牢牢扒在地上。“太沉了吧！”我感到自己要出汗了。

　　有30多年工齡的王榮泉“見怪不怪”。“妮兒，很正常！”

　　（一）攀登

　　早上5點(diǎn)半，天漆黑一片，位于半山腰中天門的挑山工宿舍已經(jīng)亮起燈，54歲的挑山工王榮泉正在吃飯。

　　“你倆喝雞蛋湯不？咱邊吃邊聊?！彼麊栁液屯隆Ｖ捞糌浀巧劫M(fèi)力，邊走邊說話更累，來之前我已將問題按“輕重緩急”在心里排了序，想先緊著關(guān)鍵的問，但脫口而出的是提綱上沒有的一個：“你一天吃幾頓飯？”

　　“4頓，有時候5頓，早上得吃倆饅頭?！彼f。

　　要送的第一趟物品是烤腸，重120斤，是泰山十八盤下的商家訂的春節(jié)物資。王榮泉頭一天晚上就把烤腸搬到了屋內(nèi)，并憑手感分成兩個60斤，用麻繩捆到扁擔(dān)兩頭。

　　只見他把凳子挪到貨物旁，再把扁擔(dān)從地上“起”到凳子上，人蹲下，肩膀拱到扁擔(dān)的中間位置，一只手抓緊扁擔(dān)，平穩(wěn)起身。

　　一掌寬、2米長、5斤沉的扁擔(dān)，被他喊作“小挑”?！八睦镄×耍俊蔽覇??！耙獙λM(jìn)行戰(zhàn)略上的‘藐視’?！彼Z氣輕快。

　　這根扁擔(dān)跟了他10多年了，表面早已被磨得溜光，他手上也起了厚厚的繭。

　　“走！”他指令簡潔。

　　送貨開始了。不知該不該繼續(xù)發(fā)問的我借著他手電筒的光觀察：扁擔(dān)在右肩，左手?jǐn)[臂，動作幅度很大，像在空氣中劃船；高抬腿、輕落步，累了就把手搭在扶手上，或者走Z字形；換肩時，手電筒叼在嘴里，身體就像扁擔(dān)的中心軸，扁擔(dān)順著后脖頸旋轉(zhuǎn)，兩三秒就換好了……

王榮泉的背影，他面前的光來自手電筒。新華社發(fā) 王天淇 攝

　　“這是你第幾次來泰山？”他率先開口?！暗?次，之前都是來看日出。這是你當(dāng)挑山工的第幾年？”

　　“年歲‘不多’，從1988年開始到現(xiàn)在?！彼脑挾盒α宋覀?。交談中，得知他家在泰安市泰山區(qū)徂徠鎮(zhèn)土門村，只念過小學(xué)。

　　“日出美嗎？”他問。

　　“你沒看過嗎？”我疑惑。

　　“從來沒當(dāng)過游客，天不亮就開始送貨，走著走著天就亮了?！彼呗窌r低著頭，只專注眼前的幾級臺階。

　　有環(huán)衛(wèi)工人、店鋪老板和他打招呼，他突然來了精神，“Good morning，大家都好?！痹趫龅娜硕夹α?。

　　“新時代的挑山工，不懼困難，堅持努力，苦累永攀登……”他不自覺地哼唱起自己寫的歌。

　　（二）歇腳

　　看到他放下貨物，我恨不得把想問的一股腦都“倒”出來。

　　“什么都能送，多沉也得送?！彼f。20世紀(jì)八九十年代，泰山建設(shè)需要建筑材料和施工設(shè)備，那時，挑山工隊伍超百人，大伙兒一趟一趟往上送，再把垃圾帶下來。夏天穿衣服嫌熱，不穿衣服又磨得肩疼。

　　30多年來，王榮泉和隊友們運(yùn)過煤炭、液化氣罐、水泥、沙子等，山頂信號塔主體鋼架、氣象臺所用的鍋爐也是這樣扛上去的。

　　挑山是體力活兒，也是技術(shù)活兒。近年來，索道等現(xiàn)代設(shè)備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人力運(yùn)貨壓力，但山路彎彎，沿路商戶、酒店分散，挑山工仍需“點(diǎn)對點(diǎn)”送貨，尤其是運(yùn)送西瓜、雞蛋等易碎品。

王榮泉在送貨。新華社記者 張力元 攝

　　“雞蛋先裝到筐子里，外面套一個紙箱，綁在扁擔(dān)上方，讓下面的貨托著它。西瓜放編織袋里最實落，瓜得是雙數(shù)，分到兩頭才勻稱，不然走不穩(wěn)?！彼f。

　　“這個工作累嗎？”思考再三，我仍決定明知故問。

　　“習(xí)慣了。再累的活兒也得有人干，我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p>

　　巍巍泰山，于他而言，不過是日復(fù)一日腳下的路而已。

　　挑山工的扁擔(dān)一頭挑貨，一頭挑生活。為了工作方便，挑山工長期“以山為家”，兩三個月才回家住一陣兒。王榮泉記得，有一次回家時，看到兒子把他寫進(jìn)了作文，“父親很勤勞、能吃苦，服務(wù)泰山的游客，撐起了我們的家?！?/p>

　　近年來，當(dāng)?shù)匦藿ㄌ羯焦に奚幔鋫淇照{(diào)等設(shè)備，定期組織挑山工體檢，并為他們提供大病救助等一系列保障，還定期選優(yōu)樹先。但這份工作畢竟辛苦，干的人越來越少，現(xiàn)在還有10余名挑山工，平均年齡50歲。

　　（三）再出發(fā)

　　天亮透了，看完日出的游客陸續(xù)下山。王榮泉被游客問道，“挑一趟要幾個小時”“能掙多少錢”“一次送多少斤”“送什么貨”……“我的鞋一個月壞一雙?！彼托幕卮穑踔林鲃印皳尨稹?。

　　用了兩個半小時，我們到達(dá)交貨地，店主喊他“老王哥”?！氨敬稳蝿?wù)圓滿完成！”他的語氣中帶著感嘆號。

　　下山叫“凱旋”，這種走路是他的一種休息。路上，他主動向我介紹起沿路的匾額、廟宇，還講到了秦始皇封禪泰山?！捌鋵嵨疫@個工作挺好的，根據(jù)身體情況，一天能送幾趟是幾趟，不行就半趟，能挑多沉就多沉，50斤也有錢賺啊。”他說。

　　2024年10月，“泰山挑山工”雕塑主題廣場建成使用，矗立在廣場中央的挑山工青銅雕像緊握扁擔(dān)、昂首遠(yuǎn)眺，廣場的位置就在山腳下的紅門游客中心。

　　“根據(jù)測試數(shù)據(jù)，從紅門到山頂，機(jī)器狗跑一趟只要兩個小時，機(jī)器狗會取代挑山工嗎？”我問。

　　“以后就知道嘍?！彼偸菢酚^豁達(dá)。

　　“挑貨路上不敢喊你停步，一直在‘咔咔’連拍，也不知道照片虛了沒?！?/p>

　　“下山我可以隨便停，你們多拍點(diǎn)?！蔽覀冊僖淮伪欢盒Α?/p>

挑山工宿舍外景。新華社記者 張力元 攝

　　回到挑山工宿舍，他又給自己做起了飯。隊友們按照各自的進(jìn)度，綁貨、小憩、再出發(fā)。

　　我問王榮泉，退休后打算干點(diǎn)啥，他說要先帶家人來看日出。

　　“日出美嗎？”他問。

　　我這才意識到還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

　　“可美啦！”我看向他，一時分不清哪個更美。（記者張力元）